冬日终

/长夏无尽





  郝富申杀青戏的那晚,手表又回到了时光手上,夜风撩起衣角,俞亮转身,离开,消失。


  “卡。过了。”

 



  结束了。








  被冷醒的时候郝富申摁亮了手机,才两点。八点的飞机,到机场还要半个小时,那自己六点半就得起来,他又检查了一遍闹钟,手指漫无目的的在屏幕上滑动,最终不死心的打开微信。


  像个被废弃的津口,无人渡。




  时光,不,是胡先煦,他是知道自己今天走的。毕竟杀青的时候那么吵,比自己进组还要热闹不少。




  导演喊卡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段时间进步很大,下次见面他会是个很好的演员,他有些脸热地低头听着导演的话,眼里是灯光的绚烂。他欠身跟导演,编剧,摄像,场务道谢,再起身时,原本站在监视器后的影子已经不见。他明天……应该还有不少戏吧。




  不想了,该睡了,不然明天眼睛得肿。郝富申把被角掖严实,暖和和裹住自己,听着稀稀落落的雨点砸在窗棂上。




  一个小时之后,郝富申认命,靠坐起来。






  再想起这些时,他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郁郁,大概是这场雨让他平静下来。











  “我很疯的。”



  在一切快结束之前,郝富申等在了胡先煦房间门口。


  他又拍到很晚,这次还带着酒气回来了。


  胡先煦给他开门,他顺理成章地跟了进去。





  胡先煦半边身子扒在郝富申肩上,染上酒精的嗓音喷洒在他脖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郝富申心里炸开,脑子嗡嗡响,心也上下窜。




  他还没来得及抓住这丝让他幸存的希望,一盆冷水就泼了下来。



  “我很疯的,就跟你一样,小俞老师。”






  黏糊糊的语气郝富申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说给俞亮是这样,说给郝富申也是这样。


  他说几句拿手的俏皮话,剧组的人都麻木了,也只有郝富申还低着头抿嘴。





  那既然都是这样的,为什么这句话不能是对自己讲的呢?郝富申绝望地想。






  说完这句话,胡先煦像是卸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砸进了枕头里。





  “时光”他只敢这么喊。


  他怕暴露自己的真心。


  胡先煦没应。


  灯光打在胡先煦的一边脸上,另一面陷入了黑暗。


  郝富申想,这才是胡先煦。明暗交织,真心难测。



   “先别睡。喝点热水。”




  他盯着胡先煦的水光的嘴唇和滑动的喉结,佯装平静的拿走了碍在中间的水杯。



  看着晕乎乎的胡先煦,他水到渠成地凑近。



  他想做的什么的。他应该能做点什么的。



  以俞亮的身份。



  可是他不甘心。






  他动过真心,给了俞亮。



  他不是俞亮。郝富申看到过粉丝说俞亮是个外表克制的疯批,对围棋,对时光,执着得可怕。


  而他只是一个胆小鬼,不敢做无结果的争取,他像下围棋一样在几十手前就精准地预测了结局和后路,每个选择都在告诉他,别挣扎了,这一切没有意义。



  那他想,还不如安稳地活着。



  他做不成俞亮。


  他更喜欢自己。




   无数个下了戏之后的酒店浴室,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留着乖乖的妹妹头,衬衫扣到喉结处,这是俞亮。


 

  俞亮



  想到这个名字,各种声音灌满了耳朵。



  “俞亮” “俞亮” “俞亮” “俞亮”



  他想到了之前的日子里,从时光口中喊出的“俞亮”。



  不解的,气急的,颤抖的,欢欣的,依赖的,黏糊糊的。



  简单的发音在他的舌尖百转千回。


  皱起的或是放松的眉头,瞪大的或是笑眯的眼睛,苍白或是红润的嘴唇,冒着汗的手心,走马灯一样重演。





  郝富申焦躁地解开两粒扣,空落落地低头,又抬头,这才是郝富申。




  他应该高兴的,四年的时间没有白费,在这个蝉鸣不止的夏日他终于学会了入戏出戏,抽身走人。



  可郝富申很快又想到,那他呢?演了那么多场戏,出戏入戏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难辨真假。那这次你也一定要这样,先煦。



  他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因为时光看着俞亮的眼神,近乎虔诚,深陷于此。


   他又想到,他或许需要一个俞亮,而不是郝富申。









  北斗杯预选赛的那场戏拍了好久,俞亮拉着时光的手狂奔,简单到烂俗的戏码,导演却让他们重来了一次又一次。


  “不对不对,眼神,表情,情绪,哪哪都不对!”


  “啥情绪啊?我感觉挺对的啊。”

  “嗯。”

  

  胡先煦感觉自讨了没趣,扭头看着导演。


  “俞亮。”

  “导演,有什么问题吗?

  “你有点,有点,太收了。”



  太收了。俞亮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俞亮,疏离,冷冰冰,罩着一层打不碎的外壳。


  “我知道了,导演。”






  “Action!”



  导演和编剧坐在监视器后面看着这场奔跑的戏码,随后爽快的喊卡。



  “很好!就这种状态,继续保持啊俞亮。”

  “谢谢导演。”



  什么状态?



  郝富申弯腰靠着墙角平复因奔跑而过快的呼吸,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只不过是开拍之前,他对自己说,你是俞亮,不是郝富申,你拉着的是时光的手,你们是要去参加北斗杯预选赛的,你们跑完这条路就有无尽的未来。



  郝富申,你要让俞亮有希望一点。给他们一个未来。






  那么,如果自己努力一点,用力够一够,自己和胡先煦会不会也有个未来?



  光是想到这点,郝富申的脸就烧了起来,脑子里面放烟花,心脏又狂跳,像是在为自己做出了这个了不起的决定而欢欣鼓舞。

  






  很多人说他把俞亮演活了,说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俞亮,可郝富申知道,反而他更像时光,胡先煦才是俞亮。


  射手座的热烈,洒脱,自由,这些该是时光的部分。





  北电四年的日子里,他与熟识的人、从社交软件里表现出来的样子都让人很难意识到这是一个即将进入名和利的娱乐圈或长久成为预备役的人。



  他想成功,想做一个被人知道的好演员,可他也没有非这样不可的心思,他身上没被他人寄托。


  可是胡先煦不这样,浸在大染缸里,他早就有了厚厚的钟罩,这才是俞亮,被推着成长也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他没法让自己停下来。




  第一次见面是胡先煦主动,郝富申当时很感谢他的解围,不自知地就把他划入了安全领域。越到后来,他看到了胡先煦的另一面,或者说,真正的胡先煦。会不耐烦,会很坚持自己的想法。


  会屈服,但也会睚眦必报。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care旁人,这才是俞亮。










  胡先煦也以为自己喜欢鲜花掌声,喜欢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喜欢为自己而来的人。


  他曾经把表演当做一个情绪泄口,扮演着各种不同的角色,过了好多人的人生,借着剧情,台词向外界抛洒出一部分自己。他以为他能通过扮演其他人来消解自己,可他发现,这些他自己演活的角色性格却慢慢成了他掩饰情绪的盔甲,自己的情绪又被一层一层封死在里面,接着就就是逃不出的死循环。时光是最后一道玻璃罩,温和却又让他逃无可逃。


  他被锁死在自己心里的深渊。






  可当那场戏卡了一次又一次的时候,胡先煦动摇了。


  如果我不演戏,如果我展露出一个真正的完全的自我,会有人接纳我吗?灯光,鲜花,掌声,喝彩,都是会消失的吧。



  


  俞亮紧紧握着时光的手跑进北斗杯预选赛赛场的时候,他只敢把这种短暂的、热烈的感觉归于吊桥效应。



  手心的热度还在,心动随着另一只手的撤去而迅速消散。



  他看着不远处靠墙休息的郝富申,严丝合缝的西装,脸却不似俞亮的平静。



  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俞亮。






  他喜欢鲜花掌声,他也不是没了这些就不能活。



  童星出道,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到现在,长枪短炮当前,他说些漂亮话,与他人周旋,与自己周旋。


  也曾有多少真心,只散在了暖烘烘的却不属于自己的空气里,最后全付与空夜。


  难道我就不值得被别人期待吗?



  所以他感谢也贪恋郝富申给的真诚和注视。



  于是玻璃罩裂了条细纹。




  “对不起,就让我疯一次吧。”



  最多最多让很多人失望而已,演了那么多人,也该为自己写定命运了。



  胡先煦给郝富申开门的时候想。






  但他似乎瞬间就清醒了,他不是没了那些鲜花掌声就不能活的,那郝富申呢?就算他可以不顾一切,他也不能拿郝富申的未来去赌,赌一场败局。



  那么真诚,努力的人,应该有一个更体面的未来。




  现实就是这么现实。他们都有更重要更需要在乎的俗世,前程和现实。


  他们多想不在乎,可他们需要在乎。




  他望进郝富申永远黑亮的眸子,清醒地喊出了小俞老师。


  “你敢吗?”

  “可是我害怕。你不能就因为……你要记得。”



  胡先煦吞下了没说完的话。


  你要记得,我很疯,记得离我远点。


  要是我喝醉了,记得推开我。


  记得时光。


  别记得我。


  我只能一遍一遍告诉你,喜欢俞亮的是时光。

  

  就算我不是时光。


  我喜欢的也只是俞亮。


  我只能这么骗自己。

  

  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你。


  要是你信了,或者说你骗我说你信了。


  谢谢你。


  没关系的,我可以不得圆满。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我还有很久很久的日子来习惯,谁没了谁都能活的。




  可是我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啊,我抬头看月亮的时候,我感觉我比它还孤独。


  郝富申,别忘了我啊。






  胡先煦没应他那声时光,不是没听到,因为他不是时光,成为不了他的时光。想到这里,胡先煦酸涩地说不出话。



  他能感受到郝富申越凑越近的呼吸,灼在他的眼皮和睫毛上。



   再向我走近一点吧,你再靠近我一点,我就有理由有底气去你身边了。




  再靠近一寸,我就会当真。




  可是他转身走了。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敲打在心脏处。



  胡先煦摩挲着指尖,热水的温度还在,这不是梦。




  你看,我们都是胆小鬼。




  不敢问出口,不敢承受结果。不敢奢想未来。




  老师们教我入戏,出戏,抽身,现在我却想泥足深陷。




  你喜欢我吗?AI的眼神也能烧人心吗?你能分清我是谁吗?我是胡先煦,我可不是时光,我装不来时光,我不可能装一辈子时光的。



  我没有多难过,因为我也分不清你什么时候是俞亮,什么时候是你自己?戏里戏外你总是那种眼神,我总会脱敏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动给了谁。


  无论是谁,它都不合时宜。










  由自己开始的搭话,也该由自己画上句号。


  “你会下五子棋吗?”


  “起落平安。”



  最终没了回音。






  机翼划破长空,一场暴雨过后,方圆市的夏日永恒。










  冬天的时候,剧播完了,所有人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郝富申曾经以为那些为他而亮的闪光灯还会迟几年到来,可现在这些已经蜂拥而至。就好像他夜里睡着之前还在想着明天早上的行程能不能多赖会儿床,一睁眼他就已经坐在粉丝面前和她们应着话,明明没见过面,他们之间就像旧朋友。



  说实话,郝富申很喜欢很享受这种感觉,被需要,被注视。



  四年的日子不是说两句咬咬牙就能坚持下去的,如今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就在眼前,绚烂的迷人眼的灯光,让他的脑子晕乎乎的,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也被人寄托了。



  俞亮和时光可以为彼此放弃很多,但郝富申和胡先煦不行。



  名声,热度,未来,前途。



  这些从他们踏上这条路起就不仅仅只关于他们,身后潮涌像刺密密麻麻扎进后背,温和地逼迫他们成为一场无终止养成游戏的主角,他们也挂着笑接受了背道而驰,无论是和对方还是和自己。


  他们都不知道看着对方时到底看的是谁,自己又变成了谁。


  演一场戏太累了,他们已经分不出心神去思考这些弯弯绕绕。像是心动,像是爱情,他们选择用不相见的时间来捋顺自己的心思,从夏天到冬天,钟声会响起两次,时间的脚步不停歇,等他们再回头看时,就只有自己的影子被越拉越长。


  所有人都会走散的。


  别强求。


  别回头。


  他们这样安慰自己。









  “郝富申注意保暖,多穿点衣服!冬天了。”



  冬天了。



  这一年都要结束了,都该结束了。




  祝好。





\无尽夏,冬日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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